深度 | Anna Wintour的退出计划

若退出是必然，时尚女魔头必须以她所希望的方式撤退

作者 | Drizzie

成功不只看你如何上台，也看你如何退场。

康泰纳仕在上周发布声明，Anna Wintour将离任美国版Vogue主编，引发市场广泛热议。

这个在Vogue掌权37年的时尚女魔头可能一直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如何能够优雅体面地退出。

2006年，由Meryl Streep和Anne Hatheway出演的好莱坞电影《穿普拉达的女魔头》上映，其不加掩饰的直接隐射，让普罗大众首次认识了曾经只有时装爱好者和精英人群关注的时尚杂志Vogue，以及其掌舵者Anna Wintour。

多年来，市场对于Anna Wintour本人如何看待这部电影十分关注，毕竟电影不仅刻画了时尚杂志的光鲜和辉煌，更刻画女主编为了保住职位玩弄权术的行业阴暗面。

Anna Wintour对此部电影的回应一直十分克制，而这种神秘感反而让观众对真实的Vogue权力斗争更加充满想象，成为时尚圈长达20年乐此不疲的谈资。

当Vogue成为被八卦的公众景观，时尚在20年间彻底娱乐化，Anna Wintour也成为了《穿普拉达的女魔头》效应的实际受益者，她的公众影响力被指数级放大。她在时尚界的继续存在，满足了人们对时尚界的持续想象，人们也默认，她的离开必须带有一些戏剧化的情节，为人们带来真人秀般的观看体验。

《穿普拉达的女魔头》于2006年上映

在女魔头被塑造成型之后，时尚杂志不再是内容的幕后制造者，它本身成为了被观看的对象，是话题本身。

这实际上正符合Anna Wintour入行以来的信条。时尚爱好者最熟悉的有关她的著名事迹，就是Anna Wintour在1988年任美国Vogue主编后首期杂志封面的制作故事。

由于原本的下装尺寸不合，Anna Wintour让当时名气不大的模特Michaela Bercu，穿着一件Christian Lacroix的高级定制外套，搭配代表大众休闲的牛仔裤，制造出罕见的审美碰撞。

尽管这样的高低反差在今天已经司空见惯，但是这个造型给杂志印刷厂和当时的观众都带来冲击。它完全不同于当时Vogue典型的、精心设计的优雅特写镜头，以及充满浓妆和奢华珠宝的造型。Anna Wintour有意打造一种普通女孩在街头被随意抓拍的瞬间，挑战了时尚以往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传统形象。

纵观她在Vogue的37年任期，Anna Wintour的理念保持了连贯性。作为90年代让时尚摆脱精英阶层的人，她在1989年让麦当娜登上封面，首次启用明星封面，打破传统模特主导逻辑。

多年来她还将Beyoncé、Michelle Obama、Serena Williams、Kendall Jenner、Kim Kardashian等名人请上封面，使Vogue成为观察流行文化趋势的风向标，每一次选角都是关于“谁代表当下”的一次价值判断。

Anna Wintour大量启用明星封面，打破传统模特主导的逻辑

在Anna Wintour的手中，时尚成为了一种封面文化。解读时装的深度专题故事变得不那么重要，但具有视觉冲击力的封面拥有了更强的商业化属性，这固然是以时尚的丰富文化内涵和价值层次被简单化为代价，但是也令时尚成为了一门更大的生意。

以Anna Wintour为主题的电影，又在千禧年奢侈品巨头进行全球扩张的关键期，进一步推动了这种全球化的商业价值和娱乐体验，让时尚成为了全球文化产业，并反过来让Vogue拥有了更高的社会话语权。从这个角度，Anna Wintour和Vogue都不会讨厌这部电影。

然而深有意味的是，如此一个颠覆性的推手，在过去二十年间却变为了一个被抵制的文化符号。

一方面固然是因为电影加剧了市场对Anna Wintour那种刻薄冷漠性格的印象，令大众对这种企业文化感到反感。但另一方面，Anna Wintour的市场口碑变化有着更加结构性的社会原因。

2013年，Anna Wintour被任命为康泰纳仕集团旗下所有出版物的艺术总监，权力范围进一步扩大。然而此时的行业背景是，以Instagram为代表的社交媒体开始彻底颠覆时尚行业的传统结构，职业化时尚博主的兴起削弱了传统时尚杂志的话语权，最直观的体现就是时尚博主开始在秀场头排和养尊处优的时尚编辑抢位置。

代表传统时尚权力结构的Anna Wintour继续升职，与时尚民主化的进程明显背道而驰。这名主编出生于英国新闻业世家的背景，也逐渐被日益厌恶体制的大众视为对立面。

在2018年，伴随着MeToo运动，与Vogue合作紧密的封面摄影师Bruce Weber和Mario Testino等人的性侵风波中，康泰纳仕虽然立即与二人解约，但是公众依然因为Vogue的纵容知情而迁怒于这本代表权威的时尚刊物。

在2020年George Floyd事件引发的全美抗议浪潮与Black Lives Matter运动达到高峰后，美国社会对系统性种族不平等的愤怒延烧至各个行业，时尚界首当其冲。

以Anna Wintour为代表的权力中心受到特别强烈的质疑。众多业内人士与公众开始质疑Vogue长期以来对有色人种设计师、模特与文化代表的忽视，以及对高端审美的定义几乎完全由白人精英视角所主导。社交媒体上不断有人发出质问，为什么在Anna Wintour掌舵的几十年中，封面人物和编辑团队中有色人种的比例如此之低。

面对外界批评，Anna Wintour随后发布了一封公开信，罕见承认Vogue过去并没有做到足够支持黑人编辑、摄影师与其他创意人士，并表示自己负有责任。这一声明被视为她职业生涯中的重要转折，也象征着时尚话语权格局正在松动。

此后，Vogue逐步调整方向，尝试在封面人选、主题报道与幕后团队中引入更多元的声音。然而批评者指出，这种转变来得太晚，且部分举措仍被认为是“表演式正义”，并未触及行业结构性不平等的核心。

也是在这一社会权力结构的变化中，被认为是Anna Wintour接班人选的Edward Enninful势力崛起。

作为首位担任英国版Vogue主编的黑人男性，Edward Enninful在2017年上任之初就承载着改变Vogue气质的期待，而2020年后的社会动荡则使他的使命更显迫切。从为封面选择戴上Durag头巾的Rihanna、到报道跨性别群体、身心障碍人士，再到强调社群故事而非精英审美，Edward Enninful的编辑方向一度被视为时尚出版领域真正的结构性转向。

曾被认为是Vogue接班者的Edward Enninful与好友、超模Naomi Campbell

他以更具包容性的策划理念，迅速将英国版Vogue转变为一个更能反映当代社会多元面貌的平台。2020年9月刊，他以黑人创作者为主力阵容打造“Activism Now”特别期，全面聚焦全球种族议题，被认为是Vogue历史上最具社会性分量的一期。

伴随着市场对Anna Wintour下台的呼声渐高，Edward Enninful一度被认为是Anna Wintour最具接班潜力的候选人之一。然而好景不长，2023年Edward Enninful突然宣布将卸任英国版Vogue主编职务，令接班传闻戛然而止。

这似乎意味着Anna Wintour再一次保住了自己的位置。反直觉的是，她的位置不仅是保住，其权力范围还逆势扩大。

2020年，在市场对Anna Wintour管理缺乏多样性的讨伐危机后，Vogue母公司康泰纳仕集团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震惊的决定，将时任集团艺术总监的Anna Wintour升任为首席内容官和全球编辑总监，同时继续负责Vogue的相关业务。这意味着，Anna Wintour开始对康泰纳仕全球30多个市场的出版物拥有最终话语权。

实际上，除了社会文化变革这条线索，另一条看待Anna Wintour的线索是康泰纳仕自身的组织变化。上述Anna Wintour权力扩充的背景是，康泰纳仕总部对全球各地区市场的权力收拢。社交媒体时代的冲击下，传统时尚媒体的生存日益艰难，业绩危机持续加重，致使其收紧地区市场的自主权，为总部输血。

康泰纳仕总部对全球各地区市场持续进行权力收拢

在这样的宏观背景下，中国版Vogue、GQ在内的时尚杂志尽管当时正如日中天，但难抵集团战略调整，其积极势头被中断。可以说，Anna Wintour一手中断了时尚话语权日益东移的趋势，以令美国市场继续牢牢掌控时尚的权力中心。2020年，Vogue中国创刊编辑总监张宇离任，随后总部为该刊空降一名来自中国时尚行业之外的澳洲籍主编Margaret Zhang就是这一战略变化的直观体现。

Anna Wintour升职的筹码，是将她与社会各界的外部矛盾，转移到了康泰纳仕总部与地区的内部矛盾。只要能够为总部获得商业利益，管理层自然会站在Anna Wintour这一边，不管来自公众和基层员工的讨伐多么激烈，不过是噪音而已。

Anna Wintour从90年代开始就反传统，但是她并不反机制。作为权力的既得利益者，以及裙带关系的继承者，她的诉求就是尽可能长地延续自己的权力统治。

至少从20年前那部大众电影上映之前，Anna Wintour就一直在面对从全球时尚行业最有权势的位置下台的可能性。某种程度上，Anna Wintour能够被公众认识，也正在于人们对电影中所隐射的她不计代价保住职位的手段印象深刻。

因此，Anna Wintour必然会精心地设计自己的退出路线。她当然不想退出，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若退出是必然的结局，她必须以她所希望的方式撤退。

于是人们看到康泰纳仕在上周发布的声明，Anna Wintour将卸任美国版Vogue主编。这份声明激发了人们极其复杂的感受，人们往往在看到新闻标题时感到其如众人所愿下台的满意，以及对一个时代结束的感慨，然而仔细探究却发现，Anna Wintour仍然保留康泰纳仕全球首席内容官和Vogue全球编辑总监的位置，进而激发人们对这位女性的权力竟如此之稳固的惊讶。

Anna Wintour在员工会上表达了她对培养下一代编辑人才的热情，并强调她仍旧会主导像Met Gala和Vogue World等重要项目。虽然Anna Wintour名义上卸任，但新任内容主管仍将向Anna Wintour直接汇报。日前，康泰纳仕已经发布了美国版Vogue内容主管的招募信息。

谁将接棒美国版Vogue已经在媒体上引发小范围讨论，可能人选包括集团旗下安邸杂志主编Amy Astley、英国Vogue编辑总监Chioma Nnadi、曾在Vogue担任资讯总监的Kate Betts、Instagram时尚内容负责人Eva Chen、造型师Law Roach，甚至她的女儿Bee Schafer等。尽管如此，由于这一人选仍将被Anna Wintour完全控制而难以彻底展开新篇章，市场对此话题兴趣寥寥。

Anna Wintour为自己设计的退出机制，绝不是被抵制后的被迫下台，而要做出主动为人才腾位的姿态。时间点必然颇有讲究，她巧妙实现了即使主动让位，也没人能够取代其影响力的效果。

曾经作为设计师灵魂导师的传奇人物、Anna Wintour的好搭档André Leon Talley在2022年已经去世，时尚媒体界的泰斗已然空位。一度逼近权力中心的Edward Enninful已经出局，另起炉灶创业，开启了自己的72 Magazine杂志，重新回归主流杂志可能性不高。

曾经百花齐放的地区版本Vogue精神领袖，在康泰纳仕权力收拢的变革下天各一方。已经迈入一级市场消费品投资领域的中国版前主编张宇近日在小红书发布了她与前同事Edward Enninful见面的感想，感慨双方已经进入了新的职业篇章。

过去两年，Vogue也的确不再是Anna Wintour的工作重点。尽管MeToo和多样性运动的巅峰已经过去，在美国宏观经济下行和通胀危机的背景下，2024年Met Gala前夕，康泰纳仕又因为裁员5%而经历了一轮员工罢工危机。

眼看媒体行业的内耗日益棘手，而奢侈品行业正经历洗牌，关系着未来数十年的行业格局，Anna Wintour明显将精力转向了更能带来回报的后者，致力于将她所支持的设计师推入主流奢侈品牌。

据知情人士透露，她先是积极游说，试图帮助与Maison Margiela约满到期的John Galliano回归Dior。她在John Galliano的复出计划中投入诸多精力，包括帮助其推出个人纪录片《High & Low——John Galliano》，让Bernard Arnault、Sidney Toledano等人为其站台。不过Dior最终放弃John Galliano，而从集团内部选择了Loewe创意总监Jonathan Anderson。

Anna Wintour试图将自己长期支持的设计师送进核心奢侈品牌中去

尽管如此，Anna Wintour的第二张牌发挥了关键作用。在Jonathan Anderson离开后，她长期支持的设计师、Proenza Schouler创始人组合Jack McCollough和Lazaro Hernandez被任命为Loewe的继任。这足以让Anna Wintour长舒一口气。

在CFDA 2004年推出了Vogue Fashion Fund扶持新兴设计师品牌后，她终于在20年后实现了将设计师送到了主流奢侈品牌中，实现了最初的使命，也给自己至少未来至少几年内的权力渗透上了道保险。

对于76岁的Anna Wintour而言，她的权力延续有两条路，一条是通过她亲自选定的美国版Vogue内容主管，另一条则是通过她所支持的奢侈品牌创意总监。

或许还有第三条，眼下《穿普拉达的女魔头》第二部正由主要原班人马进行拍摄，这将是对Anna Wintour个人形象的又一次巩固。这无异于让行业地位早已攀升至新高度的Meryl Streep、Anne Hatheway和Emily Blunt等好莱坞一流演员，为Anna Wintour继续背书。

人们已经来到一个这样的时代，曾经被视为跨世代终极理想的“品牌”正速生速死，而“个人”IP却因为满足了公众对造神和毁神的娱乐化需求，屹立不倒。

一个波波头、戴墨镜、穿普拉达的女魔头，如此深刻塑造了当代时尚行业40年。人们或憎恨或着迷，但没有人不深受其影响。